1
很长时间以来，少年以为自己活不过三十六岁。阳光灿烂，春日美景，你正在教室里面上课。突然之间，黑暗扑面而来，你什么都看不到了。——那是小学，你的右眼被同桌无缘无故用铅笔狠狠捅了一下。幸运的是，抢救及时，没有留下终身遗憾；不幸的是，从此右眼视力一直比左眼差 300 度。
这样的事件，少年经历的不是一起两起。你正在河里嬉戏，美好夏日，水波涟涟。突然之间，山洪暴发，你瞬间被推到数百米之外。在湘江深处，你拼命挣扎，恐惧地大喊大叫。幸运的是，你被一位路人救了上来。从此，恍然醒悟，洗心革面，之前老师眼中的捣蛋王，变为学校优秀学生。
如果按照正常剧本，这是一个美妙故事——人生突发事件，过早亲历死亡，坏学生浪子回头。然而，真实的故事是怎样的呢？少年被人救起，那位救命恩人的一位亲戚——少年的初中校友，却要挟少年给他钱。他说出的是一个远超出少年承受能力的数字。少年难以接受，那人就带着同伴打了少年一顿。剧情猛地从雷锋故事切换成校园欺凌。少年报仇不隔夜，立即带着在当地赫赫有名的姐夫们，反击回去。剧情又切换为古惑仔。
这就是少年从小长大的湘南小镇。直到今天，这个县级市，距离最近的火车站还需要两个小时车程。因为闭塞，所以经济落后；因为落后，所以民风彪悍。在这样的小镇，命是用金钱来衡量的；校园欺凌稀松平常。
2
如果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发展下去，少年也许会像他的七八个姐夫一样，在当地赫赫有名。当妻弟被人欺侮了，只需带着兄弟们打对方一顿即可。从此，不会再有人敢来找自家亲戚麻烦。但困守小城，终老一生。在那座落后又美丽的湘南小镇生活，是一种让人窒息的美。
命运关上门时，从来会给人开一扇窗。
少年很早便幸运地遇到了第一位贵人——外公。外公年轻时是走南闯北的艄公，之后返乡种田，一直喜欢读书。少年自幼被外公隔代抚养，受老人影响，养成当地罕见的读书习惯，侥幸躲过小镇青年命中注定的阶层劫数。
在初中，又碰上第二位贵人——刘老师。那时，刘老师才从乡下调到这所刚成立不久的小镇初中任教，担任班主任，少年是她带的第一批学生之一。在刘老师的谆谆教导下，到了初三，少年开始奋发图强，先是拿到数学奥赛奖，继而发表诗歌，顺利保送湖南省一所重点高中，人生翻篇。
3
多年后，少年回首，才意识到自己的幸运。早早亲历人性之恶，早早体验生命无常，由此相信人性之恶可以到何种地步，那么人性之善就可以到何种地步。生命可以脆弱到何种地步，那么生命就可以坚强到何种地步。
因为当生活欺负他时，他正忙着——读书。
十五岁，少年远离小镇，来到那所精英辈出的省重点高中读书。初离家门的孤独无处排解，于是，少年像鸵鸟一样，躲进市图书馆。那些日子，他与狄金森、卡夫卡、柏拉图、博尔赫斯做伴；当然，也会沉迷在毛姆、阿西莫夫、泽拉兹尼的世界中。1
十七岁，少年来京求学，幸运再次降临他身边——此时的他，坐拥这个国家的总书库——当时就读的学校就在国家图书馆旁边。从大一入学开始，少年放弃了在学校听课，不断逃课，在国家图书馆的不同书架间穿梭，习得了一套受益至今的跨学科学习方法论。在图书馆的肆意阅读，年轻人的智力乐趣得到了极大满足。
——天堂的样子，或许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吧。2
4
大学毕业后，少年顺风顺水。无论学业、工作还是创业，从胜利走向胜利。少年以为，他已经远离了那些年少经历。
狂妄自大、自我中心、任性粗暴。少年忘记了自己的样子。
生活很快让少年吃了亏。那一年，他二十八岁。
是时候回家了。从十五岁离开家乡，到二十九岁，整整十四年。
回到老家，那座衡山边上的湘南小镇。
少年开始闭门读书，修心养性。“春天赏樱花，夏天听杜鹃，秋天观明月，冬天雪清爽”3。每天睡到自然醒。随手抽出一本书，兴致来了，几筷清风，流云下酒，掬水而饮4。
那样的日子，一天比一天过得慢；一天比一天过得快。
一年又一年，“月非昔时月，春非昔时春”5。慢慢地，少年的气质快速蜕变。
直到有一天，那本线装版的《古诗源》翻烂了。少年知道，他该下山了。
5
下山一路，算不上风和日丽，时有狂风暴雨。2014 年初，第二次创业。2015 年 12 月，一位合伙人离职，性格强势的少年，潸然泪下。
只是，与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家乡、2003 年第一次创业相比，这一次，他多了一个护身符。
Edge.org 创始人布罗克曼（John Brockman）每年辞旧迎新之际，都会召集欧美思想界领袖，提出一个大问题。有一年的问题是“世界会变得更好吗？”还有一年，那个问题是“有什么样的简单方法能增强人们的认知能力？”6
每年元旦，少年也会问自己一个大问题，再看看历史上有哪些人物回答得好。来年看其人、听其言，读其书，模仿其行为模式。
到了夏末秋初，每年生日时，少年会赋予自己一个独特的关键词，作为下一岁的行动指南。这些关键词，要么放大个人优势，要么规避个人优势使用过度，要么将个人短板弥补到人类正常水准。
这些关键词如同咒语一般，暗暗地念它，少年就得到了祝福，好运伴随而来。
有一年的关键词叫作“安静”。如何在一个难以静心的时代，安静下来？答案在王维那里。“返景入深林，复照青苔上”，这是安静；“江流天地外，山色有无中”，依然是安静。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却说，王维不是一个真正安静的诗人，而是一个用很大力气让自己安静下来的人。那是“安禅制毒龙”，也是“落日鸟边下，秋原人外闲”。78
有一年的关键词叫作“慎言”。如何择可言而后言，择可行而后行？答案在王阳明那里。“道可道，非常道”，《道德经》的这句话极有道理。一旦你用语言来编码直觉，就需要用“工作记忆”来加工，落入“算法心智”层面，陷入窠臼。所以中国古代大儒常常推崇不落文字，王阳明将其称之为“言益详，道益晦”9。同样，佛教也有一句类似的话：“善护念”10。
有一年的关键词叫作“柔软”。如何心有猛虎，细嗅蔷薇？答案在《诗经》那里。“陟彼南山，言采其薇”，取自《诗经·召南·草虫》；“南山有台，北山有莱”，来自《诗经·小雅·南山有台》；“南山律律，飘风弗弗”，源自《诗经·小雅·谷风之什》。
南山是一座什么样的山？ 从《诗经》一开始，那些在山洪暴发，生死病老，骨肉分离时，手足无措的古人，无力抵抗，却试图看见光明。而这光明，就是那口口相传的“南山”。
“叹人生，不如意事，十常八九”11，人类却可以发明文学来处理那些人生不如意，将忧伤处理为美，面朝深渊，看见光明，是为悠然见南山。
6
从此，每一年生日成了反思日；从此，每一年有了仪式感——有明显的开始，有明显的结束。
“我无法证明岁月有脚，但确信它们在奔跑”12。
成熟，意味着告别原生家庭，告别那座湘南小镇，告别一个又一个图书馆。
人生就像一列疾驰的火车，每一站，你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。
直到有一天，你会告别你自己。
那时，我依然希望你，记住你的样子，“不愧于人，不畏于天”13。
那时，我依然希望你，感谢那些早已面目模糊的人。他是已在彼岸的外公；她也是移居深圳的刘老师；他是将你从洪水中救出来的恩人；她也是你曾经遇到过的所有人。
注释
1. 分别是指作家狄金森（Emily Dickinson）、卡夫卡（Franz Kafka）、柏拉图（Plato）、博尔赫斯（Jorge Luis Borges）、毛姆（William Somerset Maugham）、阿西莫夫（Isaac Asimov）、泽拉兹尼（Roger Zelazny）。
2. "——天堂的样子，或许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吧"，参考自博尔赫斯的诗《关于天赐的诗》，张广森（笔名林之木）译文为："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/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。"出自《诗人》（博尔赫斯著，林之木译，上海译文出版社，2016）。
3. "春天赏樱花，夏天听杜鹃，秋天观明月，冬天雪清爽"出自日本道元禅师（1200-1253）的和歌《伞松道咏》（又译《本来之面目》），此处采用的是郑民钦译本，出自《和歌美学》（郑民钦，宁夏人民出版社，2008）第一章《抒情》。
4. "几筷清风，流云下酒，掬水而饮"，参考自择荇所作歌词《谈杯》（不贰），原文为："清风能几筷？/流云下酒，当为我浮一大白。/醉雨泼袍带，就此放浪形骸。//何须借觥筹，/浇这江湖块垒，酩酊卧蓬莱，/掬水而饮，捧掌作杯，岂不快哉？"，见于网址：5sing.kugou.com/yc/2754416.html
5. "月非昔时月，春非昔时春"出自日本诗人在原业平（825-880）的和歌，郑民钦译文为"月非昔时月，/春非昔时春，/难有此身昔时身。"参见《和歌的魅力》（郑民钦，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，2008）第21章。
6. 布罗克曼（John Brockman）提出的问题，参见 Edge.org 官网。
7. 本段所引王维诗句均出自《王维集校注》（中华书局，2019）："返景入深林，复照青苔上"出自《鹿柴》（p400）；"江流天地外，山色有无中"出自《汉江临泛》（p157）；"安禅制毒龙"出自《过香积寺》（p556）；"落日鸟边下，秋原人外闲"出自《登裴秀才迪小台作》（p414）。
8. 宇文所安的说法见其接受南方周刊的一次访谈：王寅. （2012 年 9 月 28 日）. 宇文所安："如果美国人懂一点唐诗……". 南方周末.取自：www.infzm.com/contents/2518/
9. "言益详，道益晦"出自《王阳明全集》（中央编译出版社，2014）卷七文录四《"别湛甘泉序壬申》，原文为"自是而后，言益详，道益晦，析理益精，学益支离无本，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。"
10. "善护念"出自《金刚经》的《善现启请分第二》，原文为""如来善护念诸菩萨，善付嘱诸菩萨"，参见《六祖讲金刚经》（中国妇女出版社，2011）。
11. "叹人生，不如意事，十常八九"出自辛弃疾《贺新郎·用前韵再赋》。
12. "我无法证明岁月有脚，但确信它们在奔跑"出自狄金森的诗句：I could not prove the Years had feet- / Yet confident they run。谭大立译为："我不能证明岁月有（韵）脚- /但我确信它们在奔跑"。参见：《狄金森诗选》（王柏华等译，四川文艺出版社，2020 年，p187）。
13. "不愧于人，不畏于天"出自《诗经·何人斯》，另一种常见表达为"仰不愧于天，俯不怍于人"，出自《孟子·尽心上》。
备注：本文首次发表日期为 2017 年 9 月 4 日，三十七岁生日致辞。后曾用作我的个人文集《人生模式》一书自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