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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年，我 21 岁。天上的云半明半暗，映衬着我起伏不定的心情。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，心绪纷乱。这时，我打开邮箱，一封来自心理学教授的邮件映入眼帘。不久前，我刚做了一个重大决定：放弃跟随教授继续从事学术研究，转而投身创业。
教授是学术权威，我已经与他共同发表多篇论文，合作多个课题。教授将我视为得意门生，曾让我代表他在国家级学术年会上做主题报告，还让我在知名期刊上撰写他的数十年学术工作总结。我们私交甚好，他和家人对我照顾有加，曾为我提供住宿，甚至帮我挑选衣服。
因此，当他得知我决定放弃学术、选择创业时，他的失望和愤怒溢于言表。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，苦口婆心，劝我回归学术之路。他难以理解我的选择：明明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眼前，稳定的未来触手可及，课题组资金充裕，研究方向热门；而我却选择了另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——前途莫测的创业。
他自认非常了解我，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，来自湘南小镇，没有丝毫背景，而且极为内向、腼腆。在他看来，我做学问或许能大成，但创业怎么可能成功呢？
教授与我父亲同龄，就像父母无法理解已经长大的孩子一样，他无法理解我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。因此，他在信的结尾预言：「多年后，你会后悔今天的决定。」
我是笃信创业前途光明吗？不是。是厌倦学术研究吗？也不是。
答案是什么？当时的我并不清楚。
我只知道，整日忙于申请课题、发表论文，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
那一年，我有好多奢望，我想爱，我想安稳，我想过简单的生活。然而，我更想成为我自己。溪流潺潺，我想坐在水边看云；明月高悬，我想在月光下漫步。
2
那一年，我 28 岁。那时，我已创业多年。白手起家，一次次碰壁，又一次次努力。终于，事业步入正轨。
2008 年 5 月 12 日，汶川地震突如其来。当天晚上，我发起了一个灾后心理支持组织，召集数千名志愿者参与心理援助。七天内，我们出版了《灾后心理自助手册》并向灾区捐赠了数万册，同时开发了在线心理咨询机器人，提供线上和线下的心理援助服务。由于工作开展及时有效，我发起的这个组织受到广泛关注，知名媒体相继进行专题报道。
随着工作的深入，越来越多的利益方介入，我的初心受到影响。我渐渐意识到，许多人，包括我自己，都陷入了所谓的「英雄情结」之中。于是，我停下脚步，进行反思，并在给志愿者的信中写道：
英雄是历史、政治、媒体的产物，然而，在心理学看来，人人都有美好、积极的一面，也有阴暗、消极的一面。平凡如你我，并不需要英雄。我们只需展现人性的美好与积极，同时正视自己的消极，这样就足以成为自己的英雄。
作为心理学志愿者，你也许阅读了大量媒体报道，也许正在，或者即将奔赴前线。那种激昂的情绪、举国同殇的场面在你心中激荡，你试图成为英雄，或许已经踏上了这条路。但是，请记住，你始终是你自己。
当时代、政治、媒体赋予你的责任与你内心的追求相冲突时，请停下脚步，想一想：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？
这封信写于 2008 年 5 月 23 日，汶川地震发生后的第 11 天。几个月后，我决定将所有成果移交给他人，彻底退出这个项目。一年后，我也退出了所有商业项目，开始闭门治学。
为何要放弃广受好评的公益项目？为何要放弃收益颇丰的商业项目？
答案是什么？当时的我并不清楚。
我只知道，围绕利益周旋、配合表演，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
那一年，我有好多感动，我想哭，我想感恩，我想帮助更多的人。然而，我更想成为我自己。我想在草原上奔跑；繁星闪烁，我想在夜空下畅想。
3
那一年，我 34 岁。那时，我已闭门治学四年，潜心读书，笔耕不辍。春观夜樱，秋赏明月；夏望繁星，冬阅初雪。四季流转，我沉浸于阅读与思考，时光悄然流逝。
在那段日子，我不断追问自己：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是什么？我希望留下什么？经过漫长的思索，我终于找到了答案：重建道统、学统与文统。道统是安身立命的学问，也就是信仰；学统是经世济用的学问，也就是知识；文统则是洗心养气的学问，亦即修炼。
随着学问的深入，我意识到，治学不仅是阅读与写作，特别是学统的构建，还需要现代科学的支持。我不再满足于书斋中的思考，渴望将学问与现实结合，投入实践。于是，我决定再次创业，尝试构建一套新型知识体系，帮助知识工作者及其家庭成员更好地发展。
世事如炉，人如薪火，我会在燃烧中绽放，还是黯然熄灭？一边经营公司，一边完善学问，我真的能够游刃有余吗？
答案是什么？当时的我并不清楚。
我只知道，在书斋中自说自话，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
那一年，我有好多犹豫，我想闲，我想隐居，我想远离世事。然而，我更想成为我自己。山峦叠翠，我想在晨曦中独自攀登；海浪拍岸，我想在岸边等待日出。
4
那一年，我 39 岁。37 岁的妻子意外怀孕，打乱了我们原先的计划。这一次，我们决定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，告别坚持十多年的丁克生活，生活因此变得忙乱。
作为高龄孕妇，妻子的身体状况频频出现问题，各种意外接踵而至。整个孕期，我们几乎是医院的常客。距离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时，妻子突然高烧不退，我们在一个周五晚上紧急将她送入 ICU（重症监护室）抢救。
周六凌晨，我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：是终止妊娠，让孩子提前来到这个世界，还是继续坚持，等待妻子退烧？最好的结果是妻子和孩子都能平安，最坏的结果……我不敢去想。妻子的想法是，能拖一天算一天，不愿放弃。于是，我决定暂不终止妊娠。
到了下午六点，我意识到，再拖下去可能会带来更大的风险。听取医生建议后，我做出了新的决定：终止妊娠，然后立即说服妻子。
最终，周六傍晚七点，妻子同意终止妊娠。医生们立即准备剖宫产手术，我签下了一份又一份文件。
妻子会平安吗？孩子会平安吗？早产 12 周的孩子，会有并发症或后遗症吗？
答案是什么？当时的我并不清楚。
我只知道，无论结果如何，我已做好准备。这是我的妻子，这是我的孩子，这是我的责任。
那一年，我有好多后怕，我想逃，我想放弃，我想一切从未发生。然而，我更想成为我自己。风雨交加，我想为家人撑伞；夜色沉沉，我想为爱守望光明。
5
这就是我人生中的四次选择：科研还是创业？追逐名利还是坚持自我？出世还是入世？终止妊娠还是继续坚持？
每次的选择都完美吗？如今回顾往事，这些选择并不完美。似乎还有一些更好的选项：
23 年前，我本可以一边攻读学位，一边经营公司，平衡学术与创业。
16 年前，若对他人宽容一些，或许能更好地管理公司，并更有效地推进公益项目。
10 年前，我本可以选择以顾问的身份参与一些项目，而不必亲自创办公司。
5 年前，我本可以多提醒妻子注意身体，或许就能避免在那时早产。
可是，人生的选择，真的能尽善尽美吗？即便当时看似完美，若干年后依然如此吗？
23 年前，那位曾写邮件劝我的教授，今年读了我的新书后说：「你已经在学术上走出了自己的路。」
16 年前，那些因公益项目而结识的朋友们，至今我们依然紧密合作，共同推动人类心理健康事业的发展。
10 年前，我创办的那家公司逐步发展，最终形成了一个多品牌的生态系统。而我，在这十年的实践中，完成了重要的学术工作：提出「人生发展学」，并构建了一套新型通识教育体系——开智元学教育体系，惠及成千上万学员。
5 年前，那个早产的小不点，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充满灵气、善于独立思考的小女孩，总是冒出各种有趣的想法。而这本书《成长的心智》，正是献给她的礼物。
6
生活让我明白：成为自己，不完美，但美好。
你可以选择回避「不完美」，走上一条看似安稳的路。
你也可以选择探索「美好」，走上一条充满挑战与未知的路。
不完美是当下可见的，而美好则需要我们去想象未来。
唯有接纳当下的不完美，才能拥抱未来的美好。
1916 年，42 岁的诗人罗伯特·弗罗斯特（Robert Frost）在一首诗中写道：
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，
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，
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，
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，
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。
……
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，
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：
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——
而我走了人迹更少的一条，
因此决定了我迥异的旅途。
你的一生会遇到许多岔路口，而每一次选择，都会通往不同的未来。你会选择哪一条路？
备注：本文为我的个人文集《成长的心智》一书自序。今天四十五岁生日，谨以此文感谢所有师友。愿我们都能——成为自己，不完美，但美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