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学教育的若干思考

2015年创办开智学堂,十年过去了。什么是元学教育?它如何帮助知识工作者突破成长困境?

阳志平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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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 年,那时我刚刚开启第二次创业,联合创办了一家脑与认知科学公司,旗下针对不同年龄段人群分别创立了多个品牌。其中一家是开智学堂,服务于 18 至 48 岁的知识工作者。

2015 年,创办开智学堂之初,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。我只知道,一些朋友所走的路线,我并不认同。按照我的理解,那些做法注定是低效的,甚至是无效的。

我有很多不认同的观点,但我自己认同的又是什么呢?我却不知道如何形容。我只知道,成年人的教育,似乎不应该是现在这样,应该存在更好的模式

转眼,已经过去十年。十年间,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,而十年后,终于有了一个词来概括自己所做的事:元学教育。元学,意为「关于学习的学习」。

前不久,我在与家人散步时说,也许,从 2015 年到 2025 年,我最重要的工作成果之一,就是建立了一套新的知识体系,即元学教育体系。它是由我融合认知科学与人生发展学,历经十年实践探索,初步创立而成。具体而言,它包括:

元方法:关于方法的方法,如我在《聪明的阅读者》中提出的阅读大法。
元技能:关于技能的技能,如我总结的信息分析、行为分析、论证分析、决策分析四大核心技能。
元知识:关于知识的知识,如我总结的逻辑知识、叙事知识与行动知识三大知识系统,以及知识的教学与创新。
元认知:关于认知的认知,如我在多本书中总结的人类九大主流认知方式:思想实验、符号思考、实验科学、计算模拟、田野调查、幽默叙事、故事叙事、文采美感、视觉美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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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元学教育的特色,那就是强调认知与技能在不同学科间的迁移与复用,重视求知者高阶认知能力的生成与培养。

不少创新教育项目其实也很重视元认知能力,但它们普遍采取了错误的做法。元学教育正是在教学评测的具体流程上,采取了与众不同的做法,从而获得了较好的效果。

在教学目标上,元学教育强调,比接受既有知识框架更重要的是生成自己的知识框架

传统教育体系常常假设,人类的知识体系中存在一个已经准备好的知识框架。因此,传统教育的教学目标是让学生接受这些人类知识体系中的共识。

例如,在中小学阶段,我们要遵循教学大纲,高考的试题也是按照教学大纲命制的。到了大学阶段,依然存在所谓的教学大纲。某个专业应学习哪些课程,往往由相应教学指导委员会制定。

这种做法,在 AI 时代来临之前,已经较为低效。到了 AI 时代,这种低效被进一步放大。

其实,比接受学科共识更重要的是,如何生成你自己的知识框架。设想两类求知者:

一类求知者:对心理学的两万个知识点倒背如流。

另一类求知者:用心理学的两百个知识点与计算机科学的两百个知识点,整合生成一个新的知识体系。这位学者就是赫伯特·西蒙(Herbert Simon),他开创了认知心理学和人工智能领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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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教学内容上,元学教育强调打破学科区隔,转向高阶认知

打开任何一个知识付费平台,你看到的课程,都是以学科为单位的。例如,经济学五十讲、心理学五十讲,诸如此类不等。

这种快餐式的知识消费,在 AI 时代来临之前,还有些许意义,比如帮助我们激发对某个学科的兴趣,获得一定的常识。

然而,现在的问题是,任何一个一级学科都已经变得足够庞大。你以为通过这位讲师获得的是经济学常识、心理学常识,实际上获得的却是偏见。

「学科」是在 18 世纪工业革命开始后,在德国逐渐诞生的,大学和学科的概念也是在那时逐渐形成的。中国直到民国时期,才开始有学门、学系、学科等划分。那么,在民国之前,古希腊以及古代中国的众多智者是如何学习的呢?

真正的重点不是学科,而是高阶认知。元学教育将其归纳为元方法、元技能、元知识和元认知。

以元方法为例,一辈子能读的书是有限的。那么,符合人类大脑认知加工规律的阅读方法是什么?这就是我提出的「阅读大法」。

以元技能为例,为什么心理学家斯金纳最初选择文学创作,却失败了?之后转向工程师路线,反而成功了?同样,像弗洛伊德这样喜欢攻击他人的人,为什么能取得极大的成功?背后是什么原因?这就是元技能中的「行为分析」探讨的话题之一。

以元知识为例,所有知识共享的机制是什么?各类不同知识体系背后有哪些相通之处?以及,如何进行知识创新?

以元认知为例,有的人喜欢哲学思辨,有的人偏好动手实验。从自己擅长和喜欢的认知方式入手,你是否会成长得更快,更容易产出作品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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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教学方法上,元学教育强调「高阶模型+实践策略」

传统教育的课程设计,存在两个极端。

一个极端是侧重知识传授。典型如一些通识类课程、学科必修课。如果教给学生更多的学科基础知识,就意味着教育越成功。然而,在 21 世纪,每个学科的基础知识都在膨胀,学科数量也在增加。这种教学方式变得越来越低效。

另一个极端是只侧重技能练习。典型如职业技能课,让学员反复练习,能掌握某种技能就算成功。在古代,有一技之长即可。但在今天,往往需要你至少掌握多项技能,才能胜任某种知识型工作岗位。

更好的做法是采用「高阶模型+实践策略」的方法。什么是高阶模型呢?简单来说,它是那些帮助我们更好地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模型。这些模型可以存在于某个学科内部,例如,心理学中的一些模型帮助我们理解大脑如何处理信息,经济学中的模型帮助我们应对有限资源下的决策;也可以跨越多个学科,比如「全局认识」和「交叉验证」,它们可以应用于任何领域。

什么是实践策略呢?就是求解问题速度更快、质量更高的人普遍掌握的技巧。仅仅依赖高阶模型还不够,还需要模仿高手的实际操作。作家、诗人、编剧掌握了更多写作技巧;情报官员、商业间谍、图书管理员掌握了更多信息分析技巧。

实践策略数量无穷无尽,而且过于零散,难以被你完全消化和吸收。因此,你需要用高阶模型来约束实践策略。例如,你可以问,某个实践策略是否有助于提升你在信息分析时的「全局认识」和「交叉验证」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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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教学成果上,元学教育强调「用作品说话」

2015 年,我开始探索元学教育,团队开设的第一门课是 Python 编程课。从第一节课开始,直接将学员安排在 GitHub 上,让他们提交自己的项目。结业大作业则是一个具有一定代码体量的开源项目。

我个人开设的第一门课则是认知写作学。从第一节课开始,就让所有学员现场集体写作、现场批改。结业大作业则是撰写一份商业计划书,并用视频形式展现出来。因为,任何一处写作上的瑕疵,在视频版的商业计划书中,都会被极端地放大。比如,逻辑不清晰、叙事不够吸引人、修辞不够简洁,等等。

十年后,那批编程课的学员,有的从人力资源从业者转型为 AI 大模型公司的算法工程师,有的从环境学硕士成为大厂前端工程师;更神奇的是,还有好几位初中生成为职业工程师。几乎在任何一家头部科技公司,都能找到我的学生。

十年后,那批写作课的学员,出版了近百本书,这是我知道的,至于我不知道的,可能还更多。而获得文学奖的,我知道的也有好几位。

而这一切,都源自一个理念:用作品说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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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看来,任何一个好的教育理念,必然要回答三个层次的问题:

意义:第一类问题关乎存在与意义——我是谁?我从哪里来?我要去往何方?千年前的孔子,几百年前的康德、黑格尔、叔本华,以及维特根斯坦,与我们并无不同,他们依然在追问这些终极问题。

知识:第二类问题关乎知识与信念——我使用什么框架,获取什么证据理解世界?科学家、工程师、设计师面对同样的证据,理解方式各不相同。科学家注重求真,依赖严谨的验证方法;工程师讲究实用,信奉「车到山前必有路」;设计师则重视审美,从素材中汲取灵感。因此,知识系统因人而异。

身份:第三类问题关乎角色与关系——我以什么身份与他人交互?采取什么策略生活?你可能在学校是教授,在家里是父亲。每种身份都会给你带来好处,比如当你说自己是教授时,学生也许会肃然起敬;然而,每种身份也会束缚你的思考——让你更强调自己隶属的群体利益,而非真正的自由意志。

过去百年,整个教育体系出现了一个较为严峻的问题:教育逐步专注于知识,而忽视了意义身份。甚至,出现了一个可笑的现象:让学校心理健康老师专注于心灵,而其他任课老师则依然只负责知识的传授。

然而,这真的对吗?

知识被剥夺意义,求知者被强加身份,这样的知识真的能够给求知者带来更大的人生发展吗?

我深表怀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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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许未来,元学教育作为一种具体的知识体系,会演化得格外不同。各类元方法、元技能、元知识、元认知,也会有更多 AI 配套学习工具。

但整个元学教育将始终重视意义知识身份三个层面的整合。在操作层面,元学教育将始终坚持四个理念:

我大于我们。某个群体的共识、某个学科的共识,远远不如我个人创作的作品和生成的知识框架重要。如果说传统教育注重集体知识的积累和群体共识,强调你在群体中的角色,元学教育则更关注你的独特性,帮助你构建独属于自己的意义、知识和身份三大系统。

整体大于部分。比具体知识点更重要的是人的整体性。我是谁?我的志业是什么?我与世界如何相处?我如何与更大的自然、社会、历史与宇宙融为一体?

真实大于虚假。我们应该直面现实世界的复杂问题,勇于攻克它,而非逃避,用一些文字游戏绕过。人类文明的进步,源自那些实干家,而非只会耍花招的人。

约束大于简繁。在面对复杂世界时,有两种常见态度:一种态度是过于简化,似乎只要告诉你某个道理,你就可以成功;另一种态度则是过于复杂,似乎只有先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,你才可能理解该领域的知识。然而,更好的做法是:可以理解的理解;可以约束的复杂;可以建模的系统

我们承认知识、世界、人性是复杂的,但我们可以通过系统、模型,获得可以理解和可以控制的复杂。这是元学教育最为独特的理念之一。

对复杂知识、复杂世界、复杂人性进行建模,刚开始必然是困难的。你在前十年似乎发展速度比别人慢,但到了中间十年、第三个十年,你会发现自己越来越强大,环顾四周,已无对手。

小结

十年时间,一段漫长的旅程,有颇多感慨。元学教育从最初的模糊探索,到如今体系初成。

感谢所有同行者。十年前,我在,你在;十年后,我在,我们依然在。

备注:元学教育早期的纲领性文章,可参考我的《成长的心智》一书中的「教育之思」六篇。其中,《21世纪的通识教育》最为重要,其次是《真正的教育》和《给自己的教育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