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

外婆这两个字,仿佛有魔法。只要我一喊,热乎乎香喷喷的粥饭就来了,整个世界变得温柔又明亮

阳志平·

1

外婆,从我记事起,就是「外婆」。

我记忆中的第一幅画面,是爸妈上班时外婆一个人带我。

我哭闹着,外婆赶紧跑来抱我,轻轻地摇晃着我。慢慢地,我在她怀里睡着了。外婆的怀抱,是我童年最温暖的港湾。

后来,记忆的画面从城里的家属房,转到了乡下外婆的老屋。那是一栋依山傍水的老屋,位于半山坡上。

门前是晒谷的坪,坪下则是一望无垠的水稻田。稻田中流水潺潺,蛙声不绝于耳。我经常在水田里摸田螺、抓泥鳅,而在田埂边看护着我的,正是外婆。

老屋背后,则是绵延不绝的青山,那是我童年的冒险乐园。

那样的山水,那样的外婆,至今仍历历在目

我在这样的环境中,一直生活到六岁。直到上小学,才回到城里读书。

「外婆」这两个字,仿佛有魔法。只要我一喊:

外婆,讨厌的大狗马上就被赶走了;

外婆,热乎乎香喷喷的粥饭就来了;

外婆,整个世界变得温柔又明亮。

2

可是,外婆也不是一开始就是「外婆」。

年轻时,她还是「小陈」。

1936 年农历八月十二日,外婆出生在湖南省常宁市洋泉镇,是五个兄妹中的老大。因为姓陈,镇上的人都叫她「小陈」。那时的她,长得漂亮,做事麻利,是镇上远近闻名的一朵花。

洋泉虽地处僻远,却有着厚重的文化底蕴。明末清初,大儒王夫之反清复明失败后,曾隐居于此,著书讲学,留下了《黄书》《老子衍》《周易外传》等传世之作。

洋泉山水灵秀,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山一水。山是塔山,水是宜水

塔山聚居着许多瑶族同胞,因此洋泉风俗深受瑶族影响,年轻人谈情说爱热烈、直接而真挚。十八岁那年,小陈被媒人介绍给了同镇的邓氏小伙子。相亲不久,小陈就在小伙子二十九岁生日那天嫁给了他。

那是 1954 年,结婚登记制度刚刚推行,他们是最早一批领取结婚证的人。婚后,两人住进了一间土屋,靠务农和短工维持生计。

宜水是湘江支流,洋泉正是它的源头。湘南山高林密,很多地方不通公路,因此运输多依赖水路。靠山吃山,靠水运材。镇上男人们天不亮就上山伐木,放排人就负责将伐倒的原木捆扎成木排,顺流而下,运至下游加工厂。

解放前,放排由排帮掌控;解放后,则由林业局下属的森工站(森林工作站)负责。小伙子就是一位放排人。

这是一份拿命换钱的活计。放排人站在木排上,用篙或橹掌舵,防止搁浅或翻排。

这还是一项需要长期出差的活计。春暖花开时,冰雪消融,水势上涨,放排人便要出发了。而这一出发,往往一去就是五六个月不回家,直到枯水期来临,放排人才得以归来。

丈夫去放排,小陈则留在森工站做饭。她每天要给几十号人做饭:蒸米饭、腌咸菜、炒辣椒。小陈的好厨艺,正是在那时练出来的。

1955 年,小陈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——是个女儿。她就是我的妈妈。家里条件艰苦,婆婆早逝,娘家帮不上忙,但小陈做事利索,脑子灵光,把孩子养得白白胖胖。

1958 年,小陈因在大跃进运动中表现突出,被评为「湖南省劳动模范」,赴长沙参加劳模代表大会。在那个年代,一个农村妇女能成为劳模代表,实属不易。

那时的小陈,农闲时是森工站的炊事员,农忙时则是背着孩子下田劳作的母亲

小陈,在灶屋里一边炒菜一边喊:「辣椒不够,快去后头摘两根!」

小陈,背着孩子插秧,脚踩在水田里,嘴里还哼着山歌。

小陈,是那个锅铲一挥、日子就亮的女人,把柴火味煮成了家的味。

3

那段时光,与世隔绝的森林,也仿佛隔绝了世事纷扰。

直到 1961 年,因国家经济困难,森工站停工,小陈和丈夫的短工也随之中断。两人回乡专心务农。丈夫在兄弟中排行老三,村里人便叫她「三娘」。

也许人们想象中的乡村,是田园牧歌,是邻里和睦。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湘南农村,却是另一番景象。为了抢一口水、争一只鸡、分一块地,人们争得面红耳赤,甚至大打出手。

三娘自小是家中长女,泼辣果敢。婚后更是强势能干,吵得赢架,干得动活,还寸步不让。

唯有一件事,让她在村里始终抬不起头——那就是孩子。

1955 年,第一个孩子出生,是个女儿,三娘非常开心。

1958 年,第二个孩子出生,还是女儿,她依然满心欣慰。

可到了 1961 年,生育第三胎时,三娘痛得死去活来,几近昏厥。丈夫那时在外,家中只有六岁的大女儿和三岁的二女儿。

大女儿硬是爬过那座狭窄湿滑的小木桥,去公社请来医生,才保住母女平安。但最终,还是个女孩。

1964 年,第四个孩子出生,仍是女儿。

从 1955 年到 1964 年,三娘几乎每隔三年就迎来一个新生命,前两个孩子她满心欢喜;但从第三个开始,每当听到「还是个女娃」,她的眼泪总是止不住地流下来。

孩子是投生,是喜事,你哭什么?丈夫总是温和地劝她。婚后多年,两人从未红过脸。比她年长十一岁的小伙子,总是笑着包容她的情绪。可三娘心里总有个结:没有儿子,她总觉得对不起丈夫

连续生了四个女娃后,三娘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不好。

就在这时,洋泉水库开建了。这是湘南最大的水利工程,从 1966 年修建至 1976 年,历时十年,生生造出一座三千七百亩的人工湖。因塔山又名天堂山,洋泉水库也被称为「天堂湖」。湖内岛屿星罗棋布,山水相映成趣。

身为水库移民,三娘一家先搬到洋泉镇畔林村,1966 年又迁至土桥村,按政策分得三间土屋。那就是我六岁前生活的地方。

没想到,搬来之后,三娘仿佛转运了,又接连生了四个孩子:1967 年,第五个孩子,是女儿;1970 年,第六个孩子,终于是个男孩;1973 年,第七个孩子,还是女儿;1975 年,第八个孩子,又是男孩。

那年二月,春寒料峭,杨柳吐绿。接生婆喊出「男孩」那一刻,三十九岁的三娘先是一愣,随即笑出了声,笑着笑着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
那时的三娘,日子苦如锅底的糊饭,却也甜似锅沿的米香。三娘在柴火烟熏中熬日子,也在孩子的笑声中熬出了盼头。

三娘,吵起架来不让人:「我家的田埂,哪个敢踩?」,转身却又给刚刚吵过架的堂客们(妇女们)送上一碗热乎乎的鸡汤。

三娘,细嘎几(小孩子)犯错了,嘴上骂「蠢里蠢气」,手上却早已把脏衣裳泡进了木桶里。

三娘,是那个嘴硬心软的母亲,把苦日子熬成了甜米酒,把八个孩子的冷暖都记在心头。

4

但生活,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

1978 年,三娘的第二个儿子在三岁时不幸去世。那时生活艰难,粥配点咸菜,也算一顿难得的美味。

有一天,三岁的儿子与六岁的女儿,两个孩子吃了别人送来的咸菜,没想到亚硝酸盐超标,双双中毒。女儿抢救过来了,儿子却没能救回。

三娘哭得死去活来,多次寻短见,幸好每次都被人救下。

那些日子,她整日以泪洗面,嘴里反复念叨:「我就不应该,我就不应该。」

那时农村的人们,哪懂什么叫抑郁症,更不知其中一个典型症状,叫作「思维反刍」。

直到 1980 年,大女儿生了孩子,三娘才慢慢走了出来,从「三娘」变成了「外婆」。

那年,我出生了,成了外婆的第一个外孙

我爸妈是双职工,奶奶早逝,外婆便成了我最初的照料者。外婆先在城里照顾我到八个月大,因老家还有 10 岁的舅舅和 7 岁的小姨,她便把我接回乡下。一直照顾我到上小学,才把我送回城里读书。

这时,外婆才真正成了「外婆」。

5

一个外孙接着一个外孙女,一个外孙女接着一个外孙。转眼间,外婆竟然已经有了 12 个外孙和外孙女,多数都是她一手带大的。舅舅的两个孩子,也是她带大的。

外婆的手从未闲着,春种秋收、锄禾种豆、劈柴烧火、推磨喂猪,样样在行。

她做得一手好菜:脆肚、扣肉、熏鱼、灌肠,道道拿手。每逢年关,屋檐下腊味飘香,那是全家最熟悉的年味。

她还有三样绝活:蒸米酒、磨豆腐、熬陈皮糖。木甑蒸出的甜米酒清冽回甘,石磨磨出的豆腐白嫩如雪,土灶熬的陈皮糖酸甜交融。这些滋味在童年记忆里扎了根,至今仍在舌尖上回荡。

外婆的嘴也从未闲着,谁衣服少了扣子,谁被子薄了些,她都记得一清二楚。谁感冒了没吃药,谁鞋子湿了没换,她总是一边念叨,一边动手。

外婆的心,更从未闲着,总盼着我们好好读书,跳出农门,过上体面日子。等我们参加了工作,她又念叨着要我们好好做人,莫作孽,莫害人。

她常说:「你这个细嘎几,要做个正派人,要港(讲)良心,不能昧良心做事;要恰(吃)得苦,才有出息。人穷志不能穷,晓得不?」

也许是因为性情相投,外婆与外公始终相敬如宾,和气过日子,相濡以沫

六个女儿出嫁,她从未索要彩礼,也从不嫌贫爱富。富也好,穷也好,在她眼里,都是一家人,都是她的孩子。

那时,外婆家成了我最向往的乐园。一到寒暑假,我就第一时间跑去外婆家,住上一两个月。直到 1993 年,外婆和外公跟随舅舅进城务工,和我们家成了邻居。

不仅我如此,几乎所有子女和孙辈也都如此。每逢寒暑假,大家像归巢的鸟儿,从四面八方赶回外婆家。

锅里炖着扣肉,坪上跑着细嘎几,吵吵闹闹、热热腾腾,一家人围着外婆转,围着她的饭菜转。那才是家的味道,是我们记忆中最热烈的团圆

外婆用一双粗糙的手,把一家人拢在一起;用一口锅、一张嘴、一颗心,把我们这些细嘎几一个个带大。如今,我们都成了她想要的样子——正直、踏实、有出息的人

6

或许是年轻时吃过太多苦,晚年的外婆总是笑容满面。

她偏爱明艳的衣裳,颜色斑斓如春日山花,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,短短的,带着几分随性。

她爱穿金戴银,最喜欢的是子女送的那只亮晃晃的手镯。

和我聊天时,她思维敏捷,倒像个知心朋友,不像个年迈的老人。

2010 年,外婆来北京旅游时,在毛主席纪念堂与家人走散。当时她没有带身份证,又不会说普通话,家人正急得团团转,准备找工作人员,结果却看见她笑着跟一群游客走了出来。

她还爱喝点小酒,每天一小杯药酒,竟然无病无灾地活到了八十多岁。

直到生命最后三年,外婆不幸瘫痪在床,全身失能。那时我们才意识到,那个能说会笑、能吃能喝、腿脚利索的外婆,真的老了

最后一次回去看她,我紧紧握着她的手,舅舅和小姨在旁边轻声问:「妈,你知道是谁来看你了吗?」

她张了张嘴,声音却哽在喉咙里,终究没能喊出那个熟悉的名字。

她的身体一天天消瘦,到了最后,已是骨瘦如柴。那时她已无法进食,只靠葡萄糖和营养液吊着一口气。

2024 年 7 月 17 日,外婆在睡梦中安然离世,享年八十八岁。这,也许是一种解脱?

7

从小陈的少女芳华,到三娘的柴米油盐,再到外婆的慈爱满溢,她这一生走得沉稳而笃定。

她,就是我一生最敬爱的外婆

外婆,是那个总记得我们喜欢吃什么的人;

外婆,是那个总担心我们冷不冷、累不累的人;

外婆,是那个嘴上不说爱,却用一生把我们爱到骨子里的人。

陈玉梅女士,我的外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