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逻辑丛书总序:逻辑学——一切法之法,一切学之学

严复译逻辑学为名学,认定它是一切法之法、一切学之学。掌握名实之辩,你将打开治学的方便之门。

阳志平·

写在前面

昨天,“新逻辑丛书”的第一本书《逻辑学的语言》正式上市。我感叹道,我很少给予青年作家较高评价,因为未来的路还长着。然而本书作者李万中是一个例外。我不止一次,在私下夸奖他。甚至用这种话来形容我的激动心情:“也许,我在见证一个传奇的开始”。

很少有人意识到,从逻辑学入手,将给未来治学,带来多大便利。因为,逻辑学正是国人最缺的一门学科,严复认为逻辑学是革新中国学术最重要的关键;亦认为逻辑学是一切法之法,一切学之学。

万中在年轻时,凭着内在动机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:直接从逻辑学自学、研究、著述开始。然而,这条看似最难的路,将为他未来的治学大开方便之门。这也许是其他有志做学问的年轻人亦可参考的。

逻辑学为什么如此重要?逻辑学的本质是什么?逻辑学在21世纪的重要发展方向有哪些?我给“新逻辑丛书”写了一篇总序,各位读者可参考。

以下,为“新逻辑丛书”总序正文。

逻辑学的本质

有一些学科,人人都离不开它,但对它的最新发展却一无所知。这样的学科,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逻辑学。

什么是逻辑学?词典给出的定义是研究思维规律的科学。然而,现代科学诞生之后,认知科学、神经科学与心理科学,显然也是研究思维规律。这么看来,用这种定义难以帮助我们精确地理解逻辑学的本质。

我们不妨回到逻辑学诞生的源头——世界三大逻辑学传统:中国先秦以《公孙龙子·名实论》《墨经·小取》和《荀子·正名》为代表的名辩学;古印度以陈那所著的《因明正理门论》和《集量论》、法称所著的《因明七论》为代表的因明学;古希腊以亚里士多德所著的《工具论》为代表的逻辑学

这三大逻辑学源头的共同特征是什么呢?那就是研究名实之辩。所谓名,名词、概念,也就是思维的语言外显化,比如对事物的命名、分类;所谓实,实质、实际,也就是实际存在的事物。

一百多年前,严复翻译英国逻辑学家约翰·斯图亚特·穆勒的《逻辑学体系》一书时,将其书名译作《穆勒名学》。他格外喜欢此书:“此书一出,其力能使中国旧理什九尽废,而人心得所用力之端;故虽劳苦,而愈译愈形得意。” (《与张元济书· 十二》)。

蔡元培在《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》中亦认为:“严氏于天演论外,最注意的是名学,⋯⋯严氏觉得名学是革新中国学术最重要的关键。

同样,严复将逻辑学家威廉·史坦利·耶方斯的著作《逻辑学初级读本》书名译作《名学浅说》。为什么严复使用“名学”而非“逻辑学”一词呢?他说道:“逻辑此翻名学。……是学为一切法之法,一切学之学;……曰探,曰辨,皆不足与本学之深广相副。必求其近,故以名学译之。盖中文惟‘名’字所涵,其奥衍精博与逻各斯字差相若,而学问思辨皆所以求诚、正名之事,不得舍其全而用其偏也。”

显然,严复清晰地意识到了逻辑学的本质:一切法之法,一切学之学。如何以名举实?如何从实推名?这才是逻辑学与其他学科的根本差异。使用“逻辑”一词在精确广博上并不恰当,因此,他舍“逻辑”而用“名学”。

名实之辨

逻辑学凭什么可以成为“一切法之法,一切学之学”?

答案需要回到名实之辩。名与实构成了人类理解世界的两大基本脉络。

宇宙、天文、山川、地理,是宇宙学、天文学、地理学关心的“实”;物质规律、能源材料、生物奥秘,是物理学、化学、生物学关心的“实”。

社会交换、经济交易、政治博弈,是社会学、经济学、政治学关心的“实”。而人性,既有以认知科学、神经科学、心理学为代表的脉络;也有以文学艺术为代表的脉络;还有以语言学为代表的脉络,从不同角度,关心人性不同侧面的“实”。

如果说科学更侧重对万物万事分而治之,那么,逻辑学更关心不同事物之间共享的名实转换法则。

今天社会大众习得的逻辑学观念,都建立在演绎逻辑与归纳逻辑两者的基础之上。前者以亚里士多德《工具论》中提出的三段论为代表,源自用“名”推演“实”的脉络。后者以培根《新工具》中提出的归纳法为代表,源自从“实”中抽象“名”的脉络。

莱布尼茨曾经感叹,“三段论是人类心智最美妙也是最为重要的结晶之一。”

大前提:人都有一死;
小前提:苏格拉底是人;
结论:苏格拉底也会死。

这是最广为人知的逻辑学知识,似乎每人都能对大前提、小前提与结论说上一两句。

然而,一个延续数千年的知识体系会这么简单吗?并不会。

知识体系作为一种“名”,同样受制于“实”的发展,逻辑学亦不例外。在世界三大逻辑学诞生早期,无论是中国的先秦百家,还是古印度的因明学者,抑或古希腊的思想家,需要处理的科学类知识有限。而今天,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标准学科分类与代码》将学科分类定义到一、二、三级,共设62个一级学科或学科群,有数学、信息科学与系统科学、力学、物理学、化学、天文学,等等;676个二级学科或学科群;2382个三级学科。

21世纪的“实”,远远超过逻辑学诞生之初的想象。因此,你需要掌握21世纪逻辑学的新进展,才能更好地理解世界的名实之辩。

21世纪逻辑学新发展

21世纪逻辑学的新发展,有三个重要方向。

符号逻辑与数值逻辑

康德曾经指出:虽然逻辑学是哲学中少有的延续数千年的分支,然而,自从亚里士多德时代以来,逻辑学研究没有实质性进展。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思想建构在他的“经典范畴论”基础之上。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有几个基本假设:

第一,范畴由充分、必要特征联合定义。比如,成为人们心目中的“胖子”要符合很多条件,当张三满足这些充分和必要条件时,大家就会同意他是一个胖子;

第二,特征是二分的,张三要么胖,要么不胖;

第三,同一范畴内的所有成员地位相等。在“胖子”这个范畴下,“张胖子”和“李胖子”的地位是相等的;

第四,范畴之间的界限是固定的。大家能意识到,“胖子”和“非胖子”之间有着清晰的边界。

任何“实”的“名”都是可以分类的,而每个分类都是二分的,要么是,要么不是。这种思想,在古希腊时代,面对少数“实”,高效而优雅。但是在21世纪的今天,任何一个学科都从该学科共享的少数共识中,推论出无穷无尽的新知识。比如,力学领域离不开牛顿三定律,热力学领域离不开热力学三定律,生物学领域离不开达尔文进化论。但这些领域的复杂程度已超出你的认知范围。

如今,我们无法再简简单单地使用“大前提”“小前提”“结论”三个术语来把握所有学科的“实”。

此时,我们需要一套新的逻辑学体系。先是乔治·布尔(1815-1864)的逻辑代数和德·摩根(1806-1871)的关系逻辑,它们针对古典逻辑学开了第一枪,前者见于布尔1847年出版的《逻辑的数学分析》、1854年出版的《思维规律的研究》;后者见于德·摩根1847年出版的《形式逻辑》。

而符号逻辑的集大成者,是查尔斯·桑德斯·皮尔士(1839-1914)。在《符号逻辑概述》一书中,皮尔士将我们的视线,重新拉回逻辑学的关键:名与实,也就是符号、思维、物——构成宇宙的三大基础。这就是符号学的源头之一。

与此同时,一些逻辑学家受近代数学发展启发,尝试在逻辑学中引进数学方法,模拟数学运算来处理思维运算,从而诞生了“数理逻辑”。其中,第一代代表人物是弗里德里希·弗雷格(1848—1925)和阿尔弗雷德·塔斯基(1901-1983),他们的重要论文分别是《概念文字:一种模仿算术语言构造的纯思维的形式语言》和《形式化语言中的真理概念》。

之后,格奥尔格·康托尔(1845-1918)、库尔特·哥德尔(1906-1978)、保罗·寇恩(1934-2007)、萨哈让·谢拉赫(Saharon Shelah,1945-)纷纷登场。一句话来概括数理逻辑:它是数学应用于数学本身。

身处21世纪前沿领域的知识工作者,越来越多的前沿研究话题,都可以从符号逻辑与数理逻辑中受益。例如,以我所在的认知科学、神经科学与心理科学为例,在计算认知科学、计算神经科学、数学心理学这些领域中,越来越绕不过探讨符号表征、哥德尔定理、可计算性理论、ZFC公理、集合论这些前沿知识。

非形式逻辑

维特根斯坦在《哲学研究》中,对亚里士多德的经典范畴论发起了冲击。以“游戏”为例,有的游戏仅仅旨在娱乐;有的游戏旨在竞争;有的游戏需要技巧,有的游戏需要运气……某些特征并不是所有游戏都共有的,但是,这些游戏的各种相似点交织,形成了你对“游戏”的认识,从而构成了家族、网络。维特根斯坦把这个现象称为“家族相似性”。

认知心理学家埃莉诺·罗施(Eleanor Rosch,1938——)发现几乎自然界中的所有“名”都具备“家族相似性”。当你理解一个概念,比如“什么是游戏”或“什么是植物”,其实你也建立了这个概念的原型。比如提起“鸟”,你首先会想起什么?人们往往不会第一时间将企鹅、鸵鸟归到“鸟”这一范畴,因为它们不典型;要说“鸟”的范畴原型,人们更多想到麻雀、燕子。这是因为人们心目中鸟的特征几乎都基于麻雀和燕子来构建,它们是更能代表鸟的样本。麻雀、燕子就是“鸟”这一概念的最佳实例。

沿着这些研究脉络,维特根斯坦的学生斯蒂芬·图尔敏(Stephen Toulmin,1922-2009)率先提出了非形式逻辑(Informal Logic)。非形式逻辑泛指能够用于分析、评估和改进出现于人际交流、政治辩论以及报纸、电视等大众媒体之中的非形式推理和论证的逻辑理论。

非形式逻辑的代表人物还包括查姆·佩雷尔曼 (Chaïm Perelman,1912-1984,代表作:《新修辞学》)与汉布林(Charles Hamblin,1922-1985,代表作:《谬误》)等人。

21世纪的逻辑学最大进展之一就是非形式逻辑的发展。如果说形式逻辑是几何学,追求绝对的真理;那么,非形式逻辑就像法学,类似法官判例,并不存在绝对真理。

认知逻辑与语言逻辑

21世纪逻辑学的新发展,还有个显著特点,就是跨学科融合的趋势越来越明显。其中,最典型的莫过于逻辑学与认知科学联合之后诞生的认知逻辑学;以及逻辑学与语言学联合之后诞生的语言逻辑学。

先说认知逻辑。试看一个例子。

前提1:所有的生物都需要水。
前提2:玫魂需要水。
因此,玫瑰是生物。

很多人会认为“玫瑰是生物”这个结论是对的,事实上,这个结论确实是对的,不过其推理过程是完全错误的。这就是认知科学历史上著名的“玫瑰三段论”。很多心灵鸡汤写手也在用同样的技巧忽悠人,用结论看似正确但推理过程错误的论证来影响你。

我们一旦转换内容,就不难发现这里面的逻辑错误:

前提1:所有的昆虫都需要氧气。
前提2:老鼠需要氧气。
因此,老鼠是昆虫。

通过上面的案例我们可以发现,这两个推论的论证结构是一模一样的,但是绝大部分人都会被第一个三段论所蒙蔽。这就是认知科学给我们的一个重要启发:人在论证过程中会被具体内容干扰,而非古典经济学家们所言,是“生而理性”的。

像“玫瑰三段论”这样的谬误来自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,绝大部分人都会下意识地中招;此外,后天的社会文化也会影响我们的论证能力:你可能因为不懂得某一类知识而对人性做出误判。比如,可参见查理·芒格整理的人类误判心理学清单。

再看语言逻辑。假设你是一位男士,想要追求一位女士,你告诉她:我很上进有为,好姑娘应该嫁给上进有为的男人,我们的未来会很美好,所以你应该嫁给我。这是一种“直男式”的语言表达。

其实,你还可以用“故事式”的表达方式告诉她:从前我很快乐,但是自从见到了你,我就时时因思念你而没那么快乐了。你还可以用“诗歌式”的方法告诉她:

我在一个北方的寂寞的上午
一个北方的上午
思念着一个人
——海子《跳伞塔》

显然,不同的语言表达会影响逻辑的说服力。这些议题都是语言逻辑关心的话题。

当然,逻辑学的发展并不仅仅局限在上述方向的突破。只是,符号逻辑与数值逻辑、非形式逻辑、认知逻辑与语言逻辑,这些方向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更加息息相关。

信息时代的新逻辑

2015年,我创办了促进知识工作者人生发展的开智学堂。“开智”一词,正是源自严复。严复曾在1895年写道:“鼓民力,开民智,新民德。民智强,则国家强;民智弱,则民族亡。”民力、民智、民德,这是严复欣赏的三民主义。

同样,在严复的影响下,我把逻辑学放在了与信息学、心理学和决策学同等重要的位置上。在我创设的知识体系中,它们作为信息时代的关键能力,并称为“四大分析”——信息分析、行为分析、论证分析与决策分析

7年时间过去,开智学堂师生在人生发展与四大分析上,积累了众多知识产出。而我担任主编的“新逻辑丛书”,聚焦在逻辑学领域。“新逻辑丛书”新在哪些地方?

新理论:正如严复一百多年前翻译西方逻辑学经典名著。前述逻辑学最新进展,不少著作尚不为国内读者所了解。因此,“新逻辑丛书”将重点引进西方逻辑学新近的名著,同时邀请国内各个分支领域的逻辑学专家,予以精彩原创呈现。

新趣味:逻辑学听上去往往让人生畏。其实,逻辑学是一个极其有趣的学科。因此,“新逻辑丛书”广泛地采取新的形式,比如图解、故事、对话等,来帮助大家快速掌握逻辑学知识。

新价值:逻辑学的应用无处不在,一些新的软件,编程语言,创意工具的发明,可以极大地扩展逻辑学的价值。为此,“新逻辑丛书”专门编撰了一些能够给读者带来新价值的内容。

希望“新逻辑丛书”,能够帮助你更好地掌握21世纪逻辑学的新进展,明辨是非,独立思考,从而迎来更好的人生发展。是为序。

阳志平
2023-02-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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