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的名字 - 阳志平

1

亲爱的小闺女，这是爸爸写给你的第三封信。再过几个小时，就是你的三岁生日啦。三岁意味着你的人生发展新阶段。爸爸妈妈心情有点激动，爷爷奶奶也从外地赶过来，一起给你过生日。

前不久六一儿童节，爸爸妈妈送了一个特殊礼物给你，带你一起去办了身份证。送东西不如送体验，从此，你和爸爸玩警察抓小偷游戏时，会大笑着说，我不是小偷啦，我是有身份证的人啦。

身份证意味着你的名字被登记在国家信息系统之中。然而，你的名字不仅仅有着法律意义，还有着多重意义，它是爸爸对你的祝福；是大家对你的指称；也是未来你的恋人对你的轻语；你的宝宝对你的呼唤。那么这封信，就让爸爸与你聊聊：你的名字。

2

三年前，你出生时，因为种种缘故，早产了两个半月，出生不久就被送往新生儿重症监护室。那是一段对爸爸妈妈来说，刻骨铭心的记忆。整整四十多天，只能在医院监护室探望你。那时的你，皮肤皱皱的，插满了各种管子，佩戴着太多仪器，一点都不“可爱”。谁能想到，你会成为今天灵气十足的小美妞呢。生命之坚强，令人感叹。

当时恰逢爸爸新书《人生模式》发布。大家知道的是，在新书发布会上，我做了演讲《信息时代的知行合一》，探讨了从孔子、王阳明、王船山，再到二十一世纪的心灵哲学与认知科学，关于知与行观念的演化。

大家不知道的是，演讲结尾，我引用了王船山的名言：安生安死；全生全归；不留不挠。这句话，正是三年前，爸爸在担心你的生死。而你的名字，正是出自这句话。

3

生亦何欢？死亦何苦？因此，庄子选择了“鼓盆而歌”的生死观。爸爸终究不是庄子，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，所以选择了故乡大儒船山先生的生死观。

爸爸曾经问你：你是湖南人，还是北京人？你会用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东北话，奶声奶气说道：我是北（三声）京人。

虽然从身份证来说，你是 110 打头，但你的籍贯是湖南人。你与爸爸的家乡，正是船山先生所在地：湖南衡阳。

船山先生，中国古典文化集大成者，千万字巨著，拳打道释，脚踢朱王（朱熹、王阳明）。青年船山，先学诗，后读史，匡复华夏，舍我其谁；中年船山，反清复明，出生入死，流落湘南；晚年船山，著书立说，集千古之智，开六经生面。而船山先生中年流落之地，正是爸爸三岁之前长大之地；晚年隐居之地，正是爸爸曾经求学之地。

船山先生一生亲历七次生死，患难不改其志，这一切与他豁达的生死观分不开。孔子说，未知生，焉知死？而船山说，生死一体两面，生死如同酒醴和糟粕，生死又如同昼夜。道家追求长生久视，释家寄希望于来世，而船山先生说，既知生之贵，当珍生与敬生。因此，君子当“安生安死”。

既然恶人与善人都会走向同一个结局，那么，我们一生是否可以纵情肆掠？如何面对内心的欲望？船山先生说，人生在世，气有清浊，它代表着你对外界的正负影响。尧舜孔孟，千年之后，人们念念不忘，正是他们代表的精神性存在千年不朽。“生以尽人道而无歉，死以返太虚而无累”。如何尽人道？事亲尽孝，存神尽性，两条自我修炼的路径，最后去世时返回宇宙本体，自然无所遗憾。这就是“全生全归”。

不留是指“浊乱之气不留滞于两间”，不挠是指“不挠太虚之本体”，也就是给宇宙自然、人类社会，不留浊乱之气，不扰乱宇宙自然秩序。这就是“不留不挠”。

“安生安死；全生全归；不留不挠”正是船山先生晚年思想的要义，也是你的名字的出处。

4

你的名字，是你来到世界上的第一道护身符。小时候最在意你名字的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姥姥。

当我轻轻地唤你的名字，意味着你是我的闺女，我要守护你。

在三岁之前，你是一个受爸爸妈妈呵护的小宝宝，你只能用一些稚嫩的动作或简单的宝宝语来表达自己的偏好。饿了，哇哇大哭；高兴了，微微一笑。如今，你能够更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。爸爸说：“我问你几个问题，答不上就是妖怪，答对了就是我的闺女。”而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的名字，当然，你会回答正确。甚至你还会经常冒出一些颇有哲理的话。妈妈问你：“给你打扮打扮，会更好看？”你说：“不要啦！做自己就好。人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。”

你还会敏锐地发现一些事物的变化。你喜欢看风景，天上的云，地上的雨；窗边的绿树，路边的花草，都会吸引你长久的注意。爸爸推了光头，妈妈换了新衣服，你也会第一时间察觉，然后与大家分享。

偶尔，你的情绪不好，你会躲到自己的秘密基地——小帐篷那里，抱着你最喜欢的大枕头“软软”，一个人闷头想问题。那时，你希望大家别叫你的名字。

5

当我有点大声地叫你的名字，意味着你给爸爸妈妈带来了一些麻烦。

中国人向来讲究“三岁看老”，从爸爸精通的心理学上来说，这句古话有一定道理。三岁，意味着你的性格气质开始稳定。心理学家描述一个人的性格习惯用大五人格特质模型：外向性、神经质、宜人性、尽责性、开放性。小朋友三岁之前的外向性与神经质已经定型，尽责性、宜人性与开放性十八岁定型。三岁看老，看的主要是你的外向性与神经质。你是一个喜欢社交的外向宝宝。用妈妈的话来说，你喜欢自得其乐，从平凡生活中发现乐趣。最近你喜欢拿着话筒，假装自己是歌手，左摇右摆，晃着大头说：“欢迎大家来欣赏我的表演”——所有人都容易被你逗乐。

然而，你也是一个喜欢发脾气的宝宝。一言不合，就开始哭闹。当你每次发脾气时，爸爸都会偷偷地录下来，事后给你看回放，是不是很不好意思呢？也许长大以后，你会更好地适应你的脾气。爸爸的研究表明，十二年大时间周期的努力，足以令你从一位神经质中高的小朋友变为一位神经质中低的大朋友。

你看，虽然都是“三岁看老”，你的性格气质初步稳定，但你依然可以改变那些可以改变的。你难以改变伴随基因而来的先天气质，但你依然可以调节自己的行为模式，优化自己的后天性格。

6

三年时间，来来往往，知道你名字的人越来越多，你成了小区的明星小姑娘。九月份，你即将上幼儿园，知道你名字的人会更多。那时的你，会是自信的大姐大吗？——人人都知道你的名字。还是害羞的小妹妹呢？——没有小朋友记住你的名字。爸爸妈妈期待着。

随着你一天天长大，终于有一天，会有一个小男生，轻轻地唤你的名字。

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，/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。/写你的名字。/画你的名字。/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。如日，如星，你的名字。/如灯，如钻石，你的名字。/如缤纷的火花，如闪电，你的名字。/如原始森林的燃烧，你的名字。
刻你的名字！/刻你的名字在树上。/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树上。/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，/啊啊，多好，多好，/你的名字也大起来。大起来了，你的名字。/亮起来了，你的名字。/于是，轻轻轻轻轻轻地唤你的名字。
纪弦《你的名字》

你也会开始想念某位小男生的名字。暗恋时，你在心上写满了他的名字。热恋时，你恨不得在身上纹下他的名字。

最美好的事情，莫过于在最好的时光，遇见最对的人，与他交换你的名字：“你好，很高兴认识你，能知道你的名字吗？”

明明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两个字，最后却能组合出一种甜蜜而又令人沉醉的感觉。那就是爱。

7

名字还是你的初心。长大之后，你面临的机会更少，竞争更激烈，战争、经济衰败以及更多的不确定汹涌而来。

你会面对整个时代带来的异化问题。有年龄暴力——35 岁之后不再合适工作；有学校歧视——你的人生价值被人为划分为双一流、本科大专等不同档次；有地域污名——某省某市的人，不值得结交。

甚至有的公司会用钱收买你的名字。从入职第一天开始，就让你放弃自己的名字。宫崎骏说，名字一旦被夺走，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从心理学上来说，去个性化第一步就是剥夺人名。让组织意识强过个人意识，监狱里面最典型，因此周润发在《监狱风云》里面成了 9527 号犯人。

你还会面对因为性别带来的特殊问题。多年来，爸爸在咨询、教学、管理等不同情境，见识了女生们的种种迷茫。有的女生，将为家庭无偿付出看成理所当然，甚至牺牲自己的事业。有的女生，以为相夫教子就是自己可以拥有的最好人生，忘记了曾经喜欢过的灿烂星空、浩瀚智慧。有的女生，聪明能干，勤勉有加，但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独当一面。有的女生，原本独立自主，但碰上一段糟糕的婚姻，从此变得唯唯诺诺，困守感情，再也走不出来。

总的来说，这是一个对成年女性还不够友好的社会。形形色色的问题，总有一款等着你。长大之后，你会发现，社会对女性的规训远远大于男性。成为独立女性，并不容易。

如今这个社会，这么多信息，这么多诱惑，这么多比较，这么多选择，这么多的“这么多”，如何保持定力，明白自己的初心，是一件格外困难的事情。

那时的你，还记得踏上社会之前的“初心”吗？你的“初心”是源自荷尔蒙的冲动？还是来自社会对女性的规训？是念念不忘的内心使命？还是被异化之后的斯德哥尔摩症？

——如何摆脱基因与模因的奴隶，如何更好地平衡生理需求与情感需求？如何更好地在异化社会呵护初心，成为自己？所有这些复杂问题，都是你长大成人后，工作、婚姻、家庭，必须面对，也迟早会面对的。

在你快乐时，痛苦时，不妨念叨你的名字，也许就会迎来好运，找到回家的路。那是爸爸给你的祝福。